沒有人會在早上八點去方家河頭古村吃早餐。
沿著一條用青石板鋪成的三輪車寬的山道,三三兩兩路人擦肩而過。年輕人開的店還沒開門,路兩旁擺攤賣貨的老人,難得清閒。
上山步行百米的拐角處,一位老人倚牆而坐,翹著二郎腿,耷拉拖鞋,旁邊石凳上擺著他的全部家當。
橘色塑料箱裡放著九把自製的掃帚;白色泡沫箱裡裝得是今朝新摘的南瓜;腳邊小板凳上放著一籃無花果,個頭不大。
老人從洗得有些泛白的藍色舊西裝口袋掏出一副撲克,玩什麼牌?不知道。
老人攤位斜對角是一家陶瓷工藝品店,老板娘北方人,身材富貴,穿著黑色旗袍款的連衣裙。她讓店裡的客人自己挑,物品下方標著價,抬頭就能看見收款的二維碼。
她自己抱著一箱雜物和一束乾花,出門,店裡沒人?客人自便。
老板娘的業務可不止這家陶瓷工藝品店,往上走百米,她還有一家小飯館,顧當地一位阿姨,專用土灶台燒本地菜,頗受遊客歡迎。
老板娘均兩口氣,停在老人攤前:“老爺爺,南瓜怎麼賣?”
老人連忙收起撲克,站起身,說:“十塊錢三只。”
老板娘打眼一瞧,說:“那我全要,四十塊,行不行?”
老人懵了,渾濁的雙眼露出洞悉世事無常的表情,陷入數學運算的焦慮中。
老板娘以為他耳背:“老爺爺,這些南瓜我都要了,四十塊,對不對?”
老人不敢確定這個錢是否對上南瓜的數,本能搖頭,“不對。”
老板娘把雜物和塑料花放在腳邊,走上前,用戴著盤得包漿手串的發財手挨個數南瓜。
“老爺爺,你看清楚,三個一組,我數給你看,” 她的手掌可真大,拇指和小拇指撐開就把三個南瓜粘在一起。
“十塊,二十塊,三十塊,四十塊,還多兩個,對不對?也就是說,四十塊,你多送我兩只小南瓜。”
老人腦袋飛速運轉,佝僂著身體站在路邊。他沒有點頭,他撲克或許玩得不錯,但這筆帳還沒有算清楚。
老板娘決定再幫他梳理一遍,“老爺爺,你看啊,十塊錢三個對不對,” 她用手扒拉其中三個南瓜到泡沫箱一邊,“是不是十塊?” 老人點頭。
她又扒拉十塊,老人點頭,再扒拉十塊,老人點頭,最後扒拉完,剩下兩只。老人終於明白,咧著缺牙的嘴說,“還有兩只。”
老板娘擦了擦汗,“還有兩只你送給我,我可一個都沒挑,全給你包圓,實話跟你講,這些南瓜我不是去吃的,拿去做造型。”
老人不理解什麼是造型,不吃買那麼多南瓜幹什麼?但這不是他該想的事情,他盯著多出來的兩只南瓜。送還是不送?
一番心裡計較,老人點頭,“四十塊,你都拿走。”
老板娘擦擦手,從精緻手提包裡掏出手機,“手機支付行嗎?”
老人渾濁的雙眼再次蒙上一層灰,他沒手機,更沒有收款的二維碼。他往前面一家店鋪,用手指了指。
老板娘領會,搖曳身姿走到前面一家店鋪,“阿姨,阿姨”,她朝裡揮揮手,“阿姨,我給你掃四十,麻煩你到時給前面那位老爺爺。”
阿姨長得跟所有燙著卷髮穿著花布衫的阿姨差不多,她抻著脖子:“哪個老爺爺?”
老板娘抬手指前方,彎腰弓背,模仿老人樣子。阿姨了然,進店從櫃台,拿出兩張二十元。
阿姨舉錢朝老人揮了揮。老人立刻起身,蹣跚走去,雙手接過。老板娘抱起雜物,乾花和一箱南瓜朝山上小飯館走去。
老人從衣服裡側掏出一個塑料袋,裡面裝著一個發黃的不銹鋼飯盒,打開,兩張五塊,一張十塊,還有一張五十。他把兩張二十放進去,然後全部拿出來,數一遍,再放進去。
把飯盒用塑料袋層層包裹之後揣進懷裡。拿出撲克,一張一張翻開,放在石凳上,毫無邏輯關聯的牌面,一切規則和玩法都在老人心中。
等我們下山時,老人又在數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