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板凳

守村人

随笔  ·  

台风过境的第三天,王小小骑着那辆叫「海阔天空」的平板小三轮,汗流浃背赶到葬者家。

他拨开一群正在披麻戴孝的逝者家属,从两位念经和尚身边径直穿过,扑到笔挺的老人身上,放声大哭。眼泪从寿衣绸面滑落,掉在地上串成佛珠。和尚连忙双手合十,哭声与诵经声是对亡者最后依恋和祝福。

这人谁啊?

逝者亲朋无一人认识王小小,按过世老人年纪也断不至于出什么作风上的历史遗留问题。王小小一身破旧行头,趿拉着一双裂了口的拖鞋,从他一双连欧基米德都测量不出眼距的大小眼,不难看出,他的人生像缺了一条腿的板凳。

灵堂设在老屋前厅,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香烛的烟火气,和尚诵经的单调嗡鸣,还有一种不易察觉属于死亡和旧木头的霉味。

王小小的哭声并不响亮,起初只是喉咙里发出的类似风钻过破窗的呜咽。而后,这呜咽声渐次变大,化作一种毫无章法,发自肺腑的嚎啕。

这突如其来的哭声与一成不变的诵经声混在一起,构成了一种奇异又令人不安的和谐。

是不是有人叫了哭丧服务而没有通知到位?

主人家举棋不定,王小小的哭声却已传遍弄堂。

有邻人终于认出,“原来是他。”

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亲戚们面面相觑。

“要说这位,那鼻子跟狗一样灵,哪家有白事,他保管到场。哭得比亲儿子还伤心。就是这儿…”邻人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画了个圈。

“哦,原来是疯子。那可不敢让他惊扰先人,快点把他赶走吧。”

“不必惊慌,让他哭,”另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说,“哭完了,给他五块、十块钱,或者几个供桌上的馒头,自己就走了。”

邻居们探头探脑往里看,窃窃私语。

“村里怎么尽出这号人,也不管管,遇到这种人,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。”

闲言碎语像苍蝇,闷在空气里嗡嗡作响。一个靠窗边的远房亲戚,清了清嗓子,似乎觉得这是个展示自己见闻的好机会。

“说起他,我倒知道一件事。去年上村那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婆,夜里心梗走的。老伴比她大两岁,半身不遂,话也说不清,只会握着老妻的手,口水直淌,嘴里‘呜呜’叫着,连哭都哭不出来,那才叫可怜。”

这人抬眼一看大家聚精会神听着,喝了一口水,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王小小,不紧不慢地继续说:“就是这个傻子,不知从哪儿冒出来,看灵堂里冷冷清清,连个念经的都没有,他就跪在那儿,替老头子哭。哭了一整夜,村里的野狗也跟着叫了一夜。第二天嗓子都哑了。”

众人沉默了,有人发出“啧啧”的赞叹。

“傻子连续三天,从白天哭到晚上,好像死了亲妈一样,真是闻者落泪。村里人帮忙料理完后事。中风老头拐着脚追了两三里地,硬是把家里仅存的几个硬馒头、一条咸鱼干和半瓶菜籽油,全塞给了他。”

屋内,和尚敲了一记钵,好似为某种人生作下注解。

“打那以后,这傻子好像开了窍,村里谁家死人,他必去哭。人家事后把和尚念完经吃剩的糕点水果给他,一来二去,竟成了他的营生。唉,也算是条活路,总比跟狗抢东西吃强。”

当然遇到脾气不好的,难免对傻子一通辱骂和驱赶。傻子不生气,忽然咧开嘴笑了,那笑容来得毫无缘由,却又无比真诚。人家用馒头砸他有什么好气的。「海阔天空」就是他的粮仓,只要不空,他就不慌。

他有时会劝对方别砸太多,多了吃不掉,浪费。

他的快乐就是这样,像水上浮萍,风一吹,聚成小团,不一会儿又散了,无影无踪。

主人家听罢,事后偷偷塞了五十块钱给王小小,让他不要来了。毕竟,让一个傻子在灵前哭孝,亲戚邻里看着,总归是不像话的。

老人入殓当天,王小小又来了。孝子贤孙经过两天两夜跪拜,身心俱疲,加之天气热得前胸贴后背,真是挤不出半点眼泪。王小小找了个角落的板凳坐下,一双大小眼直勾勾地盯着棺材,顷刻间倾盆大雨,哭得稀里哗啦。

主人家实在头疼,不免又塞他二十块钱,并不表示感谢,只是请他早点走。

王小小骑着那辆「海阔天空」游走在浑浊的人世间,平板小三轮的车斗总是装着很多吃食,薯片,糕点,水果…村里人说傻子不傻,找到了这么一个生财门路。

可谁又知道傻子的眼泪有多珍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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